我是中國人!半島記者專訪“靈魂擺渡人”劉德文:“我們都是一家人”,“孩子會接過擺渡的槳”
半島全媒體首席記者 劉玉凡 劉文 半島全媒體記者 王曉雯
8月18日下午3時30分,由臺北市發往青島的東方航空MU2042航班緩緩降落在膠東國際機場。在志愿者劉德文的幫助下,山東廣饒去臺老兵燕銘功37年后終于魂歸故里,他的家人眼含熱淚,向這位“靈魂擺渡人”致謝。二十年間,劉德文一次次背著老兵的骨灰回到大陸,送老兵回家,和父母“團圓”,和最親的土在一起。
8月24日,劉德文接受半島全媒體記者專訪
【資料圖】
今年3月29日,國臺辦發言人朱鳳蓮在新聞發布會上對劉德文的義舉善行做出高度評價:“劉德文先生是臺灣高雄市一名普通民眾,20年來他做了一件不平凡的事。為幫助眾多大陸去臺老兵完成落葉歸根的愿望,2003年以來,劉德文先生不辭辛勞、奔走兩岸,足跡遍布大陸20多個省,先后帶著200多位老兵的骨灰回故鄉安葬。他做這些事,生動詮釋了兩岸同胞不分省籍、不分地域,都是一家人。正是這樣的親情義舉,撫慰了老兵的離亂之痛,讓他們如愿魂歸故里。我們向劉德文先生表示敬意和感謝,也愿意積極支持他的善舉,幫助更多過世的去臺老兵實現遺愿。”
8月24日,劉德文結束了此次山東之行,在青島膠東國際機場乘機返臺之前,劉德文接受半島全媒體記者專訪。
談山東之行──
“我就像個親兒子一樣”
記者:劉里長,很多網友好奇,“里長”是一份什么工作呢?
劉德文:在臺灣里長是沒有報酬的。里長所接觸的服務項目挺多,一些家里有什么大大小小事,都會找到我。所以我接觸到這些老兵的時候,記憶比較深刻,他們生活有什么困難,也會找到里長,畢竟里長是他們最熟悉的,我也是盡力去關懷這些老兵,盡一個里長的本分去照顧他們,也是我的一種快樂。
記者:可以理解成里長是在當地比較德高望重的人嗎?
劉德文:里長本身就是受到認可認同的,相對來說他們比較信賴里長。如果家庭有什么困難問題,都會找里長。里長算是一個職務,也是里民的代表,比較受人尊重,來為民服務。
8月24日,劉德文接受半島全媒體記者專訪
記者:劉里長,這幾天您來山東主要去了哪兒?做了什么?可以介紹一下嗎?
劉德文:這一趟送燕老回來以后,我開始去“走親”,我之前就送了五位東營廣饒老兵回來,所以這幾天我一一地去探視他們的后代、兒孫,一一地拜訪,也叫“走親”。因為他們的家人,也就是我的親人,所以只要我到這邊,我就會去拜訪他們一下,等于是回家里來了。
記者:這幾天有什么印象深刻的瞬間?
劉德文:其實這幾天剛開始我都沒有一一通知他們。但是他們看到我們《半島都市報》里面(的報道)之后,就說“大哥,你到廣饒來了”。我說是啊,他們說你怎么不給我們打個電話,我們去接你。后來一位老兵的后代就趕快幫我安排離他家最近的住宿,這幾天我要去哪里,他就開車帶我去,陪伴我。
8月18日,劉德文送老人“回家”(受訪者供圖)
記者:看到燕老的女兒燕澤榮當時心情也很激動,對您表達了由衷的感謝,您可以回憶一下當時的情景嗎?
劉德文:在她口中,我就像個親兒子一樣,背著骨灰,讓老人家葉落歸根。她直接跟她的這些女兒講,那個里長啊,真是個親兒子。當時燕伯伯的女兒看到我,情緒真的蠻激動的,我們到村里面,她直接跪下來迎接自己的父親,她說“爸爸真的回家了”。在燕伯伯回家的前兩天,她的情緒一直很高亢,晚上都睡不著。當時看到那種場景,我自己也很感動,她一直期待的父親終于回家了,這是完成了父親的遺愿,也是她一生的心愿。
記者:這次帶燕老回家,和之前兩百多次帶老兵回家,您感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呢?
劉德文:有一些都是(老兵)第三代來接的,其實第二代接的并不多,因為年齡都是七八十歲了,一般都是孫子孫女來接。我看到有(老兵)子女來接,自己很感動,他們從小都在盼望自己的父親回來,能在自己健在的時候,把父親接回來。所以有兒女(在世)的,我都安排最早去送,就是要圓他們這一生的心愿。
8月18日,劉德文送老人“回家”(半島全媒體記者 王濱 拍攝)
談“靈魂擺渡人”──
“價值感是用金錢買不來的”
記者:有些網友親切地稱您是“靈魂擺渡人”,您自己怎么理解這個詞語?
劉德文:謝謝網友對我的這個稱呼,這是對我的認同和肯定。其實我都把他們(老兵)當作是活生生、有生命的長者,然后把他們背回來。骨灰壇里面為什么要包著紅色的布巾?因為回家就是一樁喜事。蠻多人說(我把老兵)背后面會比較輕松,我卻為什么要背在前面,因為這是一種尊重。祖先所教育我們的就是長輩要走在前面,要扶著、要牽著、要抱著,背他回來。這是一種傳統孝道文化,我們就是要堅持做下去。
記者:里長,您送了那么多老兵回家,包括跟家屬安葬了那么多老兵。我注意到一個細節,您在安葬老兵之后,會在墳墓前說一些話,這個有沒有什么比較注重的地方?
劉德文:我背每一位長者回家,都要先從臺灣的墳墓背到我家,背這些長者回老家的時候,我都一定會跟他們講,說我們搭幾號航班、我們坐客車大巴這些,我都會先告知。我們上飛機后,我都會說要跟緊,我們要回家鄉了。比如說我們那天到膠東國際機場,我會先把長者請出來,告知說山東省到了,讓他們心里踏實,要回到家鄉去了。
下葬的時候,每個地方的風俗不一樣,但是每一位我都會參與。
記者:劉里長,您背了那么多老兵回到家鄉,您是怎么看待生存和死亡的?
劉德文:之前沒接觸到老兵的時候,我對生死還是有一些忌諱,小時候我都不敢看到棺木。當我接觸到老兵以后,就慢慢覺得人是活在當下。人的一生之中,能夠把握、做一些好事,那就盡量去做。我之前當里長的時候,那時候老兵多,我今天下午跟這位老兵聊完,當我離開不到五分鐘,突然有人通知我,這位老兵現在已經病故了。剛剛還在聊天,差了五分鐘而已,因為他心梗,就這樣走了。
我跟長者接觸以后,就覺得我們來這個社會是暫住的。我們人就是有一種舞臺,有一種舞臺里是要過得平淡,有一種舞臺里是為了自己的生活去打拼,但是我覺得我的舞臺中,我要過得很充實的,就是能夠幫助這么些老兵回家的時候,我心里那一種價值感,是用金錢買不來的。所以我一直用我生活中的力行去教育兒女,讓他們知道物質享受是短暫的,但做好事、做善事,心里的這個價值觀,真的是非常有意義的。得到這么多網友的肯定和認同,受到大家的尊重,幫助老兵回家,我心里是非常快樂開心的。
談愛人──
“你繼續帶老兵回家,小孩子我來養”
劉德文一家四口全家福(受訪者供圖)
記者:您的愛人和孩子是怎么看待您帶老兵回家的?
劉德文:剛開始我愛人不理解,因為一開始我是在銀行工作,為了這些老兵把工作辭掉,影響到我們整個家庭的經濟。而且那時候孩子還小,兒子才一歲,女兒六歲,在整個經濟上真的都需要我那一份工作來養家。辭掉這個工作的時候,造成家庭是很大的一個(困難),每天為了生活(奔波)。我想到這個,心里就真的對家庭很抱歉。兒子從前跟著我,從小真的生活條件過得并不怎么好。
后來我就在2005年的時候,我要到青島,接著去萊陽,我就帶老婆來了。從青島機場下來的時候,就開始找住的地方。我背著骨灰走了將近五公里,我前面背著長者的骨灰,右手提著行李箱走路,她在背后跟著我。找到酒店住下后,第二天我們又坐大巴到萊陽。我們就看到老兵的弟弟,一個九十歲的大叔,在村口等我們。到了之后,那位大叔就跪下了,跪了三次,這位大叔用這種方式來接哥哥。隔天以后,我們將老兵下葬,那個大叔就陪我們到村外坐客車,那個叔叔跟我拉著手哭,就不讓我離開。大叔說,其實第一跪,是感謝你,第二跪,是接我哥哥,第三跪,是你圓我一生、我父母親的心愿,你是我們家幾代人的恩人。我說大叔我會來看你的,我老婆在旁邊一直在哭。我上客車的時候,我老婆就說“你繼續帶老兵回家,小孩子我來養”。她也親身感受到,我做這些事是非常有意義的,因為能幫助大陸各省的親人尋找這些老兵安葬的地方,我們能夠找到,把他們背回來。我為什么這么堅持要做?也是因為看到每帶一位老兵回家的時候,他們(后代)身上的這種孝道,這也是我的動力。
劉德文和妻子合影
記者:您愛人對您理解了,當時孩子還小,現在慢慢長大了,對您的行動也慢慢認同了。
劉德文:在臺灣老兵不是群聚在一個縣市,而是各個縣市都有,那我都會去找。還有一些是在亂葬崗的,2015年的時候,我在亂葬崗尋找(老兵骨灰)的時候,摔斷了兩根肋骨,在醫院住了七天。出來之后,我老婆說這是非常危險的。因為當時醫生講,我很幸運,斷了兩根肋骨是從脾臟稍微插過去,如果直接插入脾臟,那當時命就沒了。從那一次之后,只要我到亂葬崗去尋找,我老婆都會請假陪我去。特別是在臺灣氣溫高熱的時候,早上七點多去尋找墓地就會(熱得)出大汗,有的時候都會中暑,真的很不舒服,但旁邊有太太在看著,相對就比較安全。
劉德文在亂葬崗中尋找老兵,不慎摔倒
談子女──
他們會接過擺渡的槳
記者:孩子怎么看待您背老兵回家?
劉德文:我對我自己的兒女,就像我兒子講的,他跟一些同學講,說從來沒有跟爸爸打過籃球。只知道說,當孩子需要的時候,爸爸都在大陸,都在背爺爺回家。但是我兒子從來沒有怨過我沒跟他一起有這樣的親子互動交流,他常常跟我講的就是,“爸爸,我們學校、我們老師,都非常認同你做這個事。”甚至老師都會跟我兒子說,你下課以后留一個小時,老師幫你輔導,就是因為我做這個事受到認同,他們也想通過這樣的方式來分擔我的經濟壓力。
記者:劉里長,有沒有考慮到哪一天您的年紀也大了,背不動了?
劉德文:有的。因為我在2015年的時候摔斷兩根肋骨,當時我兒子上初中一年級,我就跟他說,爸爸要去重慶,帶兩個爺爺回家,你就陪著爸爸過去好不好,他說好。所以2015年的時候,我就帶著兒子,背著兩位老兵回家。后來兒子就說,爸,我長大以后,也愿意幫你做這件事,來帶一些爺爺回家。我的行動也是在教育他,尊重這些長者,還有“敬老尊賢”的含義。
劉德文和兒子(左)一起送老兵回家(受訪者供圖)
記者:可以這么理解嗎?您年紀大了后,您的孩子會接過擺渡的槳。
劉德文:會。兒子跟我講,爸爸等你年紀大了,如果有爺爺要回家了,我也會帶他們回家。
記者:孩子也面臨著一定的生存壓力,要工作,要組建家庭,這后續是不是有一系列的挑戰?
劉德文:兒子越來越大,對他要不要去做這件事,我自己有觀察到。在他讀高中三年級的時候,他自己去服務老兵,那些老兵不是我們社區的老兵。他是到老兵的養老院去幫著打掃環境,我也不知道這件事,而是后來我們社區一個老兵住在那里,他回來跟我講了。他說“里長,你的兒子去我們那里打掃環境,而且是利用禮拜六的時間,去做志愿者”。不是我叫他去做了,而是他自愿去做了,我感受到自己的兒女已經長大了,知道怎么去尊重長者。
談去臺老兵──
“他們就是想家了”
記者:您跟老兵交流的時候,他們是什么樣的生活狀態?
劉德文:沒有當里長的時候,我就給他們打掃衛生。我們社區比較特殊,分為有家庭的老兵,大部分是沒家庭的,就有3800多位。我當里長的時候,還有1800多位,下班之后,我就去跟他們聊天。聊起家鄉的時候,他們很開心快樂的,但聊起自己的父母,他們是沉默的,因為他們想家。2003年的時候,有一位老兵來拜托我,說他死了之后要回家,要葬在父母的墳跟前。就這樣,我開始送老兵回家,二十多年了。
當地志愿者給老兵剪發(受訪者供圖)
特別是春節和清明節,看他們的這種舉動是最強烈。在清明節的時候,他們會朝向自己的家鄉,遙祭自己的父母親。甚至半夜,他們朝著自己遠處的家鄉看,我看到好幾位(老兵)在自己哭,就是想家了。我對這些長輩說,有什么需要里長幫忙的盡量說,里長就是你們的兒子,我都會盡力幫你們完成。社區里的這些老兵,如果病故了,我都會親自送他們。
記者:我看到燕伯伯的墓碑上當時寫著是山東廣饒,他們這些老兵都是這么寫的嗎?
劉德文:這些年來,我在尋找中,我都用手機拍下記錄下來,我現在的數據將近有七千位。因為墓碑上都有刻籍貫,山東有廣饒,還有日照、高密,他們都會刻在墓碑上面。
記者:您送過將近三百位老兵回家,每一位都很讓人感動,其中有沒有讓您印象深刻的老兵?
劉德文:2018年的時候,我找到了一位山東聊城的老兵。之前,找了一年多,一直都找不到,后來發現他可能在亂葬崗,這里葬了兩千多位老兵。他的孫子到臺灣去,我帶他去現場,這個孫子也是想圓他爸爸的心愿,他爸爸交代他一定把爺爺找回來。現場找了半天以后,他直接對我說,“里長,太辛苦了不要找了,我爺爺注定要在臺灣了”。我跟他說,我都沒有放棄,你就放棄了。這一年多來,我從來沒有說辛苦,我就是要圓你們一句承諾,完成你爸爸的心愿。后來他回山東了,我繼續再找。我記得是3月29號找到了,把這個訊息傳給他們之后,聽到他們哭。取骨之后,我是4月3號把長者帶回了家鄉。
劉德文在亂葬崗中尋找老兵 (受訪者供圖)
談歷次山東之行──
“每次回去都帶大饅頭”
記者:7000多位老兵墳墓照片,您是如何記錄的?
劉德文:我買了五個硬盤來存。我走到哪里也是記錄著拍,過程確實很辛苦,但是能幫大陸的親人找到他們,心里很快樂。有碰到墓碑倒了的,我們會給扶上來。因為他們沒有兒女,亂葬崗,沒有人去上墳掃墓,我看到之后心里也很酸。
劉德文在亂葬崗中尋找老兵 (受訪者供圖)
記者:您背在胸前的背包,用了好多年了吧?
劉德文:我這個背包,帶了將近兩百位老兵回家。有一位四川的老兵,他的大孫子80歲,小孫子71歲。家里人去臺灣找找不到,后來找到我,我給找了一年半,找了48個公墓、亂葬崗,21家寺廟等等,最后在一家寺廟找到了,今年四月份我把他帶回家了。
記者:這些年您送多少山東老兵回家?
劉德文:二十年來,我送了52位山東老兵回到家鄉。
記者:山東老兵也是說著山東的方言嗎?
劉德文:以前在流亭機場旁邊有個酒店,就做那個大饅頭,我只要到山東來,我都會去那邊買個大饅頭帶回去,給我們社區山東籍的老兵。有個高密的老兵,給他饅頭的時候,他哭了。我說周伯,這是里長特地去山東帶回來的饅頭。他當時是這種思鄉的情緒,激動地掉眼淚。
山東有十幾個地級市,我都跑過了,來青島大多數是送萊陽、煙臺、高密、日照、膠州的(老兵)。預計九月份,我會帶一個壽光的老兵回來。8月20號的時候,這個老兵的后代到廣饒來看我。2021年我就找到了,他的程序還在申請中,希望能在中秋節送他回來,讓他早點跟最親的土地在一起。
劉德文在亂葬崗中尋找老兵 (受訪者供圖)
談身份認同──
“我是一個中國人”
記者:之前您提到兩岸同文同種,您對這個文化傳承也非常有感觸。
劉德文:我一直在強調我是一個中國人。中華文化有五千年的歷史,身為華夏子孫,我們有義務去傳承。兩岸是同文同種、血脈相連的,沒有分彼此,跟你跟我的,我們都是一家人。我也是在尋親的過程中,找到我自己的根源,(之前)我以為當時家里面是從福建漳州過去的。2017年我送一位老兵回江蘇沛縣的時候,我才找到我的根源,是江蘇的沛縣。他們在村口貼著“感恩臺灣劉德文里長”。本家的鄉友看到我的名字,就問我名字中間那個“德”字,我說那個是我的輩分。
我說我臺灣家里的宗祠,上面就寫有彭城,也就是現在的徐州。徐州有一個鄉友就約我去他家,拿族譜給我看,我就看到我爸爸中間那個字的輩分也在上面。這樣才知道,原來我的根源在這里。他也送我一本族譜,我就回到臺灣跟我爸爸說,我爸好高興,看到那本族譜,非常親。血緣是沒辦法切斷的,所以我說為什么血脈相連。
記者:您未來是怎么打算的?
劉德文:我要一直堅持做下去的。我身體非常好,我早上經常會去鍛煉。我能夠活到80歲,我就做到80歲。只要老兵這邊的家屬想要找,找到我這邊,我一定會完成他們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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