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園難離
我的長篇小說《海上繁花》今年五月甫一上市,先是“東家”北京出版集團和“新經典”在他們的月度書籍里相推,再是文學好書榜、文藝聯合書單、中國出版傳媒商報、好書探等書單陸續推薦,作為作者,深感榮幸。接著探究,才知又有澎湃新聞“文化課”欄目、今日頭條文化頻道、微博讀書、亞洲好書榜、當當讀書匯、以明讀書匯等平臺聯合發布,《海上繁花》,就這樣漸漸綻放了。將來又會怎么樣呢?如同望子成龍的父母眺望將來,末了,總是懷著平常心長嘆一聲,夫復何求?健康平安就好。我這個作者呢,只要努力守住本分將小說寫好就是了。
(資料圖片)
《海上繁花》 楊怡芬 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記得2021年《離觴》出版后,在媒體面前,我就從一個寫作中短篇小說二十余年的“老作家”,變成了長篇小說“新面孔”。有一回采訪中,一位記者和我說到我的敘述腔調,我大言不慚地回道,我有好幾副腔調,《離觴》的腔調,只是其中一種。我還說,敘述腔調,要與小說的內容相匹配。這樣大大咧咧的自信,許是來自這二十多年沒有間斷的小說操練吧——我潛心于此,專一可比磐石,總也有一二心得。這次《海上繁花》的敘述腔調,就與《離觴》不同。這樣一個粗獷的英雄救戰俘的故事,就該有另一副粗嗓門與之相配才好。但我還是有點忐忑,因《離觴》而來的讀者,會不會對《海上繁花》失望呢?但轉念往光明處想,宛若切割多面的鉆石,只要擁有穩定而堅實的內在,每一面都會有其璀璨吧。
當年,我準備寫長篇時,我就想好了,我的小說,要有一個堅實的內在,猶如骨骼,撐起血肉,又被血肉所覆蓋。《離觴》也是,《海上繁花》也是,這副骨骼,就是我探摸之后仔細描繪的史實。當然,我不會自高到以為自己是個史學家,但我這只書蟲,曾努力爬到宏觀處打望,也曾盡力潛到微觀處觀察,即便最后的結果是作繭自縛而不能羽化,但我至少吐出了絲,結出了一個蠶繭。我的讀者,只要他稍稍留意,就可觸摸到小說血肉之下的那副骨骼。這一切,得謝謝小說中的那個敘述者,在虛構的混沌時空里,他以此繭子來繅絲、織造、染整,成就了整部小說。
是的,是“他”,我沒用錯人稱代詞的性別。《海上繁花》的敘述者,是個年輕的學者兼翻譯,在小說中,是他寫了這部小說,而不是我。這樣的技巧,不算新奇,《紅樓夢》豈不是假托一僧一道與補天遺石對話?不過,這一回,我同時面對“變性”和“變齡”兩大挑戰,只有奮力分身應對。往玄里說,一個虛構小說的完成,作者的功用,有時是容器,有時是通道。是前者的話,尚有底部與四壁;若是后者,故事如風,穿行無礙,作者要怎樣變形才能設置關隘?在《海上繁花》里,我努力擴大容器,他努力設置通道,我們合力,得以終篇。說實話,正因為長篇寫作中更能捕捉這玄而又玄的微妙機鋒,食髓知味后,我才躍躍再三。
“邂逅那艘已在東極海底躺了近八十年的‘里斯本丸’,遇到香織,直至為沉船和香織寫下這部小說,都是命運的偶然。”小說開篇即講寫作之緣起,再又介紹道:“2004年,我研究生畢業,回到家鄉,準備入職一所名字里冠有‘海洋’的大學。”緊接著,他又表白道:“有一些人很依戀家鄉,我算其中一個,其中原由,在我,是因為喜歡吃海鮮——外地即便能吃到海鮮,也沒有我要的鮮味了。”然后,問題來了:“但是,回家鄉發展的就是命運的弱者?再一想,那是因為家鄉不是一線二線城市嘛。”
這自問自答,怕是能引起萬千同情吧?這樣的設問,當然也是我自己的。學校畢業后,我一直在家鄉發展,后來也有過幾次離開的沖動,但最后還是安守于此。故園難離。即便走上寫作之路,也是在文本中一再描摹家鄉的前世今生,家鄉于我,已如魚水。經由《海上繁花》的寫作,我才明白,家園,不僅是這有形的島和海洋以及海鮮,還是家鄉人民世代秉承的信念,大到比如“救人一命,天上一星”的勇毅,小到比如助人的態度“送佛送到西”。在《海上繁花》的悠長故事里,于日軍環伺之下,在沉船旁救起落水的戰俘,東極漁民秉承的是祖上所傳“救人一命,天上一星”的高尚信念;機智藏起三位戰俘又輾轉相托、環環相扣送到重慶,他們所抱的是“送佛送到西”的平常處世之心;這一大一小,依我的觀察,時至今日,依然是民間強勁信念。每當臺風過境,總有幾則暴風雨中漁民互助救援的新聞傳來,讓人淚目感動。有幾回搭朋友便車回家,我說到某處放我下車就是,對方答我的都是這句“送佛送到西”,執意送我到家門口,讓人心生暖意。
愛家鄉,實在是一個平常人的平常本能,是寫作者的題中應有之義,不用多說。我盡量以“重返現場”的寫實之心完整敘述了整個史實,那是樹干;蔥蘢的樹枝和綠葉,是我的虛構,也是“小說家”的勝場。戰俘伊恩一家的經歷,就是我在史實之上的虛構。有了他們一家,香港1941年到1942年的狀況,就有了依托,“里斯本丸”戰俘船的故事也有了前奏。有伊恩的女兒敏妮這條線,才凸顯出當年救援中的紅色部分——雖然小說中并沒有明說(因為我的小說秉持的有限視角,不寫超出角色理解之外的世界),但讀者自會推斷,那是一場當時的新四軍參與的有力救援。有伊恩的兒子喬的這條線,才引出我在小說中想主要處理的人類基本感情:父子之情。
父子之情,由血緣而來,又比血緣更廣闊。小說的敘述者“我”與父親、伊恩與東極少年阿卷、戰俘約翰和他的兒子們、沉于海底無緣再享父子之情的八百余戰俘,已為父的和向往為父的,怕是都有“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的父愛之心,但這樣的父親之勇,仍是日常生活秩序里的,在大的災難(比如戰爭)面前,一切日常頃刻煙消云散,欲愛無人。戰后復原的第一步,便是恢復習焉不察的日常,重得之時,會有寶貴之心,再往后,便又無知無覺了,于是,便在不知不覺中又接受了“戰爭”的重來。
“即使戰爭已經過去,但某一天戰爭重來的話,我們就自然地接受它的殘酷?因為它本就如此?”這樣的思考,散落在小說的各個角落,也許,這才是我寫作的初心和本意,請一定要珍惜和平啊,一定。
讓我們都有故園可以珍愛,有家人可以相依。
(原標題:故園難離)
來源:北京晚報 作者 楊怡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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