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 | 汗漫:響器
響器,無時不有,無所不在,讓這個世界生生不息。
(資料圖)
響器,響亮的器皿。
世界過于寂寞,需要響器、響亮的器皿,破空而至。
在中原鄉村,一旦有嗩吶、笙、笛子一類響器,集體乍然嘶吼,田野里埋頭勞作的農夫就心頭一震,抬頭,眺望響器演奏的方向。在那里,有一場葬禮或婚禮發生了。只有葬禮和婚禮,像驚蟄,使冬眠狀態中的鄉村響器,驀然醒來。婚禮葬禮上的曲目,大都雷同,如《百鳥朝鳳》《雨打芭蕉》《旱天雷》等,表明:鄉村里的喜悅與悲哀,洽和為一。田野里的人,根據響器節奏而非曲目,判斷有人死去或有人出嫁:快,是喜悅;慢,是悲哀。
大路上,偶爾會出現一個響器班子。若干男女,懷抱嗩吶、笙、笛子一類響器,步行,騎自行車,或乘坐牛車、拖拉機、皮卡。出行方式不同,表明他們距離一場葬禮或婚禮遠近各異。從衣服的鮮艷或素凈,可猜測其奔赴的儀式性質。他們因看慣悲喜而神態淡然,身體中,混合了喜鵲和烏鴉的矛盾性?他們被眾多熱愛平靜生活的農夫敬而遠之。某些墻壁上的廣告“張村響器班子電話3345676”“劉家河響器班子手機5676867”,使老人感傷、少女暗喜。
我曾走進上海大劇院,聽日本電影作曲家武滿徹的紀念音樂會。日本音樂人柯巴的手風琴,被拉得像蒸汽火車一樣蜿蜒瘋狂;八尋知洋腰掛鈴鐺、手鼓,扭動著腰肢走上舞臺,他自己似乎也成為一件響器了;渡邊香津美,鈴木大介,用兩把吉他潑灑著音符之雨……
最難忘的還是某年春,在上海大劇院看“敦煌氣韻”中國民間管樂器展覽。五十多個民族的六十多件管樂器,陳列在鐳射燈下。王之煥《涼州詞》中憂怨楊柳的羌笛,我第一次認識。它類似巨大煙袋,由牛骨制成。當年吹奏羌笛的人托起漫長笛身,與我祖父抽煙的姿勢,沒有區別。只不過,羌笛吹動的是朔方邊塞的涼風月色,煙袋噴吐中原的土腥火焰。
羌笛旁,還有胡笳、簫、口弦、木葉、骨笛……倘若沒有這些樂器、響器,邊塞詩乃至古中國的生活方式和言說,將會遜色幾分?“半天涼月色,一笛酒人心”“一簧妙清商”“剝條盤作銀環樣,卷葉吹為玉笛聲”……古人傾心歌詠的樂器、響器,一般以金、木、石、匏、土、革、絲、竹八種材料制成,分作以手彈撥的弦樂器、以嘴吹奏的管樂器兩大類。不同質地的樂器,蘊含不同情愫,類似于不同地域的人具有不同稟性,而不同的演奏方法,一概直指人心——十指連心,口誦心惟。
那一天,走出大劇院,我發現上海街頭的柳樹突然綠了,像沉寂一冬的樂器,被大地吹綠了。在故鄉中原,春天處處可聞柳笛聲。那是一種微型的綠色管樂器、響器,中間凹陷、通透,邊緣敞開。由武當、伏牛、桐柏、秦嶺四座著名山脈簇擁起來的南陽盆地,是最大的響器,被春天吹動——用太陽這一上唇(涂口紅)、月亮這一下唇(涂銀粉),貼著盆地周圍群山邊緣,吹——動——
其實,柳樹、盆地之外,響器、響亮的器皿,無時不有,無所不在,讓這個世界生生不息:蓄滿雷鳴電閃風雨聲的天空,藏滿吼叫的騾馬牛驢,少年腰間的蟈蟈簍子,夏日風中的大葉白楊,躺在情人懷中細聲細氣嗚咽的女人,深夜里加快流速的江河……“凡是夜里叫的東西,無論什么都是好的。”清少納言在《枕草子》里如是說。也許,在她看來,黑夜本身就是大響器,成為一方地域暗喜與痛悲的揭示者。
我喜歡的詩人沃倫,常常在美國的夜空下傾聽:“那是一只鳥在晚上鳴叫,認不出是什么鳥/當我從泉邊取水回來,走過滿是石頭的牧場/我站得那么靜,頭上的天空和水桶里的天空一樣靜/多少年過去了,多少地方多少臉都淡漠了,有的人已經謝世/而我站在遠方。夜那么靜,我終于肯定,我最懷念的/不是那些終將消失的東西,而是鳥鳴時的那種寧靜。”
顯然,魯迅不是沃倫所懷念的那一類鳥。他鳴叫時,一個民族不會寧靜,地火在燃燒。他把自己看成“惡聲的鳥”,與周圍其他類型的響器,格格不入。在荒腔走板的時代里,魯迅的惡聲,實則是定音鼓和邊鼓,校正復警醒。在“瞞與騙”中昏沉欲睡的國人,驀然睜眼,看窗外有前行者的火把,像鉆頭,在黑夜這一座鐵屋上鑿出缺口。
與魯迅同時代的林語堂,沒惡聲。他喜歡蘇東坡,作《蘇東坡傳》。在儋州,蘇東坡來到水邊,“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這春甕夜瓶,就是發出嘩嘩啦啦水聲的響器。回屋,把江水月色瀉于鍋灶,以文火煎煮新茶、消解塊壘,心律漸漸平復。
或許,每個作家都擁有一種隱秘欲望:使筆、文字乃至自身,成為一件樂器、響器。
意大利作家艾柯,曾經花兩千美元買了一個喇叭。“要演奏喇叭,你必須長時間訓練嘴唇。在十二三歲的時候我吹得還不錯,可現在已將技藝忘卻,吹得不堪入耳。但我每天都吹,因為我希望回到童年。對于我來說,喇叭見證了我曾經是個什么樣的小孩。我對小提琴沒什么感覺,但是看見喇叭我就血脈僨張。我吹得越多,便越能清晰地回憶起兒時的曲調。”這一段話,讓我也血脈僨張,仿佛回到嗩吶響徹田野的童年故鄉。我對艾柯的文筆有感覺。
美國小說家福克納說:“把狂歡和愛放進文字,是明智的,因為,它們其實都別無居處。”狂歡和愛,在文字的容器里才能得以保存、發出聲響。一本書,的確有著響器的形狀。
“作家乃不幸之人,把痛苦隱藏內心,但他嘴唇的構造卻能使嘆息哀號通過時,轉化為美妙樂章。”丹麥哲學家克爾愷郭爾的這一段話,使我獲得辨別作家的方法:嘴唇是否有響器邊緣的輪廓。
小作家是小響器,像嗩吶、笙、笛子、手風琴、鈴鐺、胡笳、簫、口弦、木葉、骨笛、柳樹、蟈蟈簍子、大葉白楊、鼓、鳥、喇叭……
大作家是大響器,像雷鳴電閃風狂雨驟的天空、深夜加快流速的江河、盆地、春甕夜瓶……(汗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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