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卓:第三個夜
索白告別桑丹卓瑪和尕金,便調轉頭,回到自己的莊園。
(資料圖)
他不知自己怎么一下子就改變了主意,他本來是去追剛剛離去的阿卡奐的,可是他無意間碰到了桑丹卓瑪。桑丹卓瑪清純高潔地站在他面前,使他暗自汗顏不已,他覺得如果桑丹卓瑪一旦得知他同阿卡奐商量的事情后,她就永遠也不會理會自己了,她會看不起他,她會認為他運用的不是一個男子應該運用的手段,那么他努力的結果是為了什么呢?
索白心灰意冷地回到莊園。前院大經堂里那個昏暗的角落是屬于他的,他坐在角落里,從懷中摸出鼻煙壺,指甲蓋上倒一點淡灰色的煙粉,吸進鼻孔里去,他要面對自己的時候,首先要吸進一鼻子煙粉。
鼻煙壺是瑪瑙玉質的,半透明,有幾條不清晰的黑色花紋,上面雕著四瑞和睦圖:一頭大象的背上是一只猴子,猴子的背上是一只兔子,兔子的背上是一只松雞。據說,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這四種動物生活在同一個地方,它們相親相愛,從不互相攻擊,這就是藏族人對和平的理解,對和平與平等生活的向往與描摹。
和平,這本是人類生存的最基本的環境之一,但是,對人類如此金貴的東西,就這樣被人本身簡單地破壞了。沃賽,這個老東西,他偷了你的牛羊,搗毀了你的水磨,好,這些都不要緊,要緊的是他殺了你的人,搶了你的土地,他虛張聲勢,欺負鄰里,讓你不得安寧。顯然,再忍下去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出路,就是反抗,就是斗爭。
但是斗爭是可以用某些策略來避免的,首先應該避免的,就是流血。
索白想到這一點,就有些激動,他朝屋外喊道:
“完德扎西,完德扎西。”
完德扎西老半天也沒有出來,索白只好走出大經堂,朝后院走。他又喊了兩聲,只見完德扎西慌慌張張地從后院內往這邊跑。
索白狐疑地問:“你怎么耽擱這么久?”
完德扎西說:
“剛才阿莽少爺哭個沒完,耶喜夫人說她一點辦法都沒有,讓我抱著轉了一會兒。”
“保姆呢?”
“保姆今天回她自己的家了,好像她的母親生病了,當下回不來。”
“唔。”索白說:“唔,你抱抱也好,讓夫人歇歇,好歹她是你的主子。”
“是的老爺。”完德扎西低著眉毛說。
索白看著他:
“阿莽少爺這么哭鬧,是不是生什么病了?”
“不大看得出來。”
完德扎西含混地說。
“我老是覺著這個孩子身體不太好,等他大一點,就送他到寺院里去,當個小沙彌,讓他獻身佛祖,那樣的話他的壽命或許會長一些。”
“是的,老爺!”完德扎西呆呆地說。
索白又道:“我要見阿卡奐,你現在去請他來,最好不要讓別人看見。”
完德扎西鞠過躬,說聲“是”就出去了。
索白看著他的背影,又看看后院的大門,便調頭回到前院經堂里。
黃昏又至,索白坐在暗暗的經堂里等待阿卡奐。他一想到即將發生的事,就立刻不寒而栗,他念起六字真言,像是在祈求佛祖的饒恕。
釋迦佛雙目微睜,靜靜地坐于蓮花座上。
索白的眼睛盯著佛像垂在膝上的手掌,忽然想知道那上面的掌紋。他不知這尊鍍金銅像到底會具有什么樣的掌紋,但這只手的手背朝外,他看不到它的掌面,這只手掌朝向內側,輕輕地放在膝上,仿佛沒有任何分量,可又具有某種足以克剛的內力。它轉向內側,使你無法真切地感知他的內心,但他的手卻那么簡單又那么神秘地放在膝上,仿佛在說,來吧,來吧,我會讓你得到解脫,我會讓你得到安寧。
索白驚恐起來,他立刻走出經堂,走進會客廳去,他覺得在神圣的經堂里與阿卡奐密謀,簡單就是犯罪。
阿卡奐進門時沒有發出一點聲響,把索白嚇了一跳。索白對完德扎西揮揮手,完德扎西就低著頭出去了。索白把簾子放下來,把門關好,這才請阿卡奐坐下。
阿卡奐一臉白須,頭上結著辮子,辮子用一只象牙箍子盤在頭頂上,然后再層層疊疊地纏上紫色綢布,把整個頭部都包了起來,耳朵的上半部包在紫綢頭帕里,下半部露出來,戴著兩只又大又圓的銀耳環,垂在雙肩上。
他一身紫紅長衫,胸前掛著一串白色嘛呢珠,手上沒有飾物,足蹬一雙氆氌鑲邊的黑色氈靴。阿卡奐坐在一塊卡墊上,雙目炯炯地望著索白。
索白親自端過來一碗酥油茶,說:
“尊敬的阿卡奐,請您先用茶。”
阿卡奐雙手接過,卻不急著飲用,他說:“千戶大人,您讓我來,是想請我品嘗您今年的新茶嗎?”
索白看著阿卡奐的白眉毛,故作輕松道:
“難道不是嗎?”
阿卡奐立刻嚴肅地說:
“千戶大人,依我看,您這是在回避現實,您可千萬不要動搖信心,信心一旦動搖,那么您的江山也就完了,這只不過是遲早的事。”
索白呵呵地笑著,他看見桑丹卓瑪的眼睛正在朝著自己的身上打量,那眼神里甚至含有自己的成分,他正在通過她的眼睛觀照著自己的內心。
阿卡奐成竹在胸。一眼看清別人的心思,是阿卡奐的專長。
索白說:“阿卡奐說的有道理,我們不能再回避了。我們代扎部落,現在正是要渡過難關的時候。沃賽想占據我們的草場,殺了我們的人,這還只是個開始,他實際上要我們整個部落哩!我作為千戶,要首先考慮部落的安危。我們已經吃過一次虧了,松仁倉的那些女人們失去了丈夫和兒子,孩子們失去了父親,我不能讓他們的鮮血白白流掉。所以我想請阿卡奐為代扎部落的百姓們祈請保護神的保護,還要祈請戰神保佑我們的戰士能順利地趕到沃賽部落,把沃賽頭人的莊園夷為平地!”
阿卡奐莊嚴地說:“請保護神保護部落,請戰神保佑勝利,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
索白接著說:“這是一場正義的戰爭,我們部落的敵人,就是沃賽!”
于是,兩人翻出一本歷書,挑中了一個日子。
這一天,索白的家丁們在一個山凹間修建了一所石堡,石堡呈三角狀,完全由石塊砌成,一側石墻開了一個小小的洞口,供人出入,另一側留有一個拳頭大小的空隙。這個空隙,掩藏在蒼松翠柏之間,直直地對準了山下的沃賽部落。
三角石堡被涂上了沉沉的黑色,平頂房檐則以白色勾勒而出,在山坡上,這所石堡呈現出無與倫比的神秘氣氛。
阿卡奐在索白千戶的陪同下來到山上。這之前,他已齋戒三日,并在敬過神佛的凈水中沐浴過了。他容光煥發,氣勢昂揚,紫色的頭帕,紫紅色的長衫,黑色的氈靴,還有臉上的白須、頸上的白色念珠,使他具有了一種超凡脫俗的氣質。
與阿卡奐相比,索白則顯得精神恍惚,目光疲憊。他站在阿卡奐的身邊,被對方的光芒淹沒掉了。他在這種光芒映照下,憂心忡忡地仰視著阿卡奐,他似乎已經沒有力量對此進行辯駁了。
索白看見了那所石堡,石堡在山坡上以三角形的方式存在著,索白一向對三角形不以為然,他認為三角形是一種不穩定的、難以維持的形式,但這正是阿卡奐所需要的最簡捷、最直接、最有效的形式。
索白說:“尊敬的阿卡奐,三角石堡看上去修得好極了,是不是?”
阿卡奐對索白似是而非的問題非常惱火,他糾正道:
“這是最有效的。”
“這將是最有效的。”
索白立刻說道。
阿卡奐手里握著一只檀香木碗,碗里盛著凈水,凈水在強烈的日照下正散發著裊裊的輕煙。
他不滿地問道:
“我的千戶老爺,您剛才都說了些什么呀?”
索白恍恍惚惚地說:“我們將不用武器,我們將看不到血,這真是一件好事。”
阿卡奐說:
“您這么猶猶豫豫,會誤大事的,這可不能簡簡單單地打發掉就算完事。我看,您今天說出這種話來乃是天意,上天是不許我們隨便進行神圣的儀式的,這是天意!”
阿卡奐無可奈何地將凈水潑到腳下,然后低下腰,揀起一根枯草。
索白仿佛解脫了一般,立刻輕松起來,他覺得那所丑陋的三角形的石堡立在山坡上與自己毫不相干。
阿卡奐說:
“武器到了懦夫的手里就會變成擺設,但在勇士手里,就是枯草也會變成武器。”
那根枯草在阿卡奐的手里慢慢變直,然后挺挺地指向那所石堡,阿卡奐一聲斷喝,枯草就像是一支飛出去的箭,以迅疾的速度飛向黑色石堡……
頓時,石堡嘭的一聲,瞬息之間著起了熊熊大火。不一會兒,石堡就像是一間草屋一樣轟然而塌。
索白目瞪口呆地看著那所黑色三角石堡化為烏有,再目瞪口呆地看著阿卡奐。
“明日再修!”
阿卡奐丟下這句話,然后便飄然而去。
第二日,在索白的親自督促下,家丁們重新揮汗如雨,在那片廢墟上,慢慢地立起一座與昨天一模一樣的黑色三角形石堡,這時,柏香飄散,附近的楊樹上繚繞著裊裊的暖意,家丁們躬身退下山去。
著一身紫紅長衫的阿卡奐來了。
阿卡奐一手捧著盛凈水的檀香木碗,一手捧著一摶糌粑,當他看見石堡后,忽然就啼泣起來。
他一邊啼泣,一邊就跪在了嗶叭作響的柏香火堆旁。
燃著的柏枝飄起濃香。
他的啼泣幽怨傷感而意味深長,仿佛在向最敬愛的人傾訴著委屈,他傾訴無奈與力不從心,然后就伸出求助的手,伸向火焰的高處,伸向萬里晴空。
索白獨自立于一旁,手足無措。
阿卡奐的手里捧著一塊糌粑,糌粑呈人形,他把這塊呈人形的糌粑拋向火焰的青色光芒中,他啼泣道:
“我敦請的,我的最高的神呵,您護佑我的雙眼,使我不受他的蒙蔽。”
他幽怨的啼泣聲中漸漸充滿了神奇的力量,他憤怒的雙手忽然指向火中的糌粑:
“您護佑我的身體,使我不受他的侵犯,我敦請的神呵,我敦請您的力量,授給我們火,授給我們以足夠的火,讓他在火中滅亡,讓他的靈魂在火中滅亡!”
火中的糌粑漸漸縮小,阿卡奐的眼睛直視著火焰的高處,他向那虛空傾訴道:
“我的神,我將告訴您,那人的名字,叫作沃賽!”
火焰小了下來,阿卡奐緩緩站起,他走向黑色的石堡,在石堡的門前停下,然后開始緩緩地寬衣解帶,他先解下頭上的紫色綢布頭帕,再褪去衣服,褪下靴子,最后身上只剩下一件白綢長褂,沒有腰帶,光著腳,走進了那座狹小的石堡。
索白立刻上前,遵照阿卡奐事先的安排,用石塊堵住了洞口。
他的一舉一動,都是嚴格地按照阿卡奐的吩咐去做的,但他的內心里充滿了恐懼,他忽然無法理解自己為何選擇了這種方式,內心的恐懼與空虛使他不停地顫抖起來。
索白下山時,發現自己雙腿踉蹌,身不由己。
完德扎西早已按照索白的吩咐,派了一支精明強干的槍隊去襲擊沃賽頭人的莊園。槍手們在接受過阿卡奐的祝福后,個個精神抖擻,激情昂揚,他們深信勝利將屬于代扎。
索白在自己的小佛堂內度過了漫長的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的每個時刻,他都在想象阿卡奐在石堡里的情景。那所石堡狹窄得只能容下一個人,無法蹲下來,更無法躺下,索白簡直難以想象得出阿卡奐會有什么樣的舉動。
他是如何敦請神靈的呢?他是如何動用咒語的呢?他是如何將那神授的火力,通過意念的力量,射向那個遙遠的仇人的呢?
索白在恐懼與僥幸得逞的雙重意味之間等待著,等待著第三個夜的到來。
夜終于來了,索白帶著兩個家丁,舉著火把,來到山上,從山上望去,沃賽部落寂然無聲,索白即刻感到有些蹊蹺,他在洞口外悄聲呼喚著阿卡奐。
里面沒有任何聲響,更聽不到阿卡奐的回答。索白連忙吩咐家丁們扒開封在石堡洞口的石塊。
索白高舉著火把,朝石堡里望去。
只見阿卡奐直直地靠在石墻上,雙目緊閉,鼻息微微……
此時此刻,槍手們已經從沃賽部落的地界上撤回。這些人曾帶著充分的信心和滿膛的子彈離開代扎,歸來時卻兩手空空,所有的子彈都射了出去,卻未能帶來勝利的消息。他們嘆息著說:沃賽的防守太嚴密了……
摘自《太陽部落》
青海人民出版社
關鍵詞:
相關文章
精彩推送
OPPO Find N3 Flip今天首銷:12GB+256GB和12GB+512GB兩種配置售價區別大
今天上午10:00,OPPOFindN3Flip將在京東正式首銷。這款手機提供12GB+25
09月08日訊,截至09月08日收盤,鋼廠的螺紋鋼盤面利潤為-85.72元/噸,較上個交易日減少17.98元
鋼廠螺紋鋼盤面利潤為-85 72元 噸09月08日訊,截至09月08日收盤,鋼廠